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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香共读 张爱玲《半生缘》· 第九章

浏览:编辑:文    发布时间:2017-12-12 12:34:22

导读: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,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,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。曼桢的母亲在苏州,苏州也是惶惶。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,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,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,她也逃到他们六安…

 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,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,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。曼桢的母亲在苏州,苏州也是惶惶。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,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,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,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。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世了。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,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,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起苦熬苦过,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。老太太死了,就剩她一个人,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,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,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学校。伟民在上海教书,他也已经娶亲了。

  顾太太回到六安,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,本来给看坟人住的,现在收回自用了。她回来不久,豫瑾就到她家来看她,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,他屡次写信给曼桢,都无法投递退了回来。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,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的委曲求全,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禁锁起来,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。不管她是忍心了自己的女儿还是被了,豫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。见面之后,神情间也冷淡得很,顾太太初看见他,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,分外亲热。谈了一会,豫瑾便道:曼桢现在在哪儿?顾太太道:她还在上海,她结婚了呀──哦,曼璐死你知道吧,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。顾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,彷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,料想豫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,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,认为是之玷,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,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。

  豫瑾听到这消息,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,也还是十分刺激。他真替曼桢觉得可惜。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,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,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,告辞走了。他就来过这么一次。过年也不来拜年,过节也不来拜节。顾太太非常生气,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,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,那时候到上海来不是总住在我们家,现在看见我穷了,就连亲戚也不认了。

 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。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,想要到上海去,这时候上也难走,她孤身一个人,又上了年纪,沿途又没有人照应。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。

 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。上注销六安陷落的消息,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,报上刊出这消息,也只是短短几行,以后从此就不提了。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,不知道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。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,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,所以仍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,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,给杰民看了,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。杰民现在在银行里做事,他大学只读了一年,就进了这爿银行。这一天他到祝家来,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,他一来,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。天气热,杰民只穿著一件白衬衫,一条黄卡其短裤。他才一坐下,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,忽然回过头去叫了一声妈。曼桢应了声唔?荣宝却又不作声了,隔了一会,方才仰着脸悄悄的说道:妈,小舅舅腿上有个疤。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,不禁笑了起来道: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。人长大,疤也跟着长大了。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,笑道: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自行车,摔了一跤。说到这里,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。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,他只是漫应着,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搥了一下,笑道: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!看见你就忘了。──那天我碰见一个人,你猜是谁?碰见沈世钧。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,还是世钧教他骑的,说起来就想起来了。他见曼桢怔怔的,彷佛没听懂他的话,便又重了一句道:沈世钧。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,来过好两次了。曼桢微笑道:你倒还认识他。杰民道: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,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,才想起来的。我也没跟他招呼。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──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?说着,便指了指荣宝,笑道:才跟他一样大!曼桢也笑了。她很想问他,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,一句话在口边,还没有说出来,杰民却欠了欠身,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,递给她看。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,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。几个岔一打,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问一声有什么要紧,是她多年前的恋人,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,孩子都这么大了,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,已经是很老了吧?但是正因为是这样,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。

  她看了她母亲的信,也没什么可说的,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,不过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感想,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,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,当时没有着叫她到上海来。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,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,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。伟民那里也挤得很,一共一间统厢房,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,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,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,要跟他们一同住,靠老终身。曼桢和他不同,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。自从沦陷后,只有商人赚钱容易,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,新顶下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,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,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。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,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,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。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。

 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。从前因为她总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,想了她好两年了,就连到手以后,也还觉得恍惚的,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。她一旦嫁了他,日子长了,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,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,就像一碗素虾仁,看着是虾仁,其实是洋山芋做的,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。他先还想着,至少她外场还不错,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,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,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,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,一点也不见得出色。她完全无意于修饰,脸色黄黄的,老是带着几分病容,装束也不入时,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,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,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。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,鸿才得。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。无论吵得多厉害,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,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。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,想起来只有更伤心。她不提,他当然也就忘了。本来,一结婚以后,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,不管当初是谁追求谁,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。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,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,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,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。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。

 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,汇兑一直还不通,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。曼桢想给她母亲寄一点钱去,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,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,还是得自己去一趟,把钱交给他,能汇就给汇去。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,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,由后门出入。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,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,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,她很怕碰见他。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,但是隔了这些年,她已经不想起那些了,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。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,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。

 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,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。曼桢因为不常出去,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,她从来也不坐他的。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,下了电车,在马上走着,淡墨色的天光,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,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。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。想到他,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。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,世钧送她去,也就是这样在马上走着。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,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,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,就飘拂到她身上来。彷佛就在她旁边,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。

 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,后门开在一个衖堂里。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号,她一认着门牌认了过来,近衖口有一丬店,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,那衖口便静静的浴在中。衖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,在那红灯影里,也看得不很清晰,曼桢却吃了一惊。也许是那走的姿势有一点熟悉……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,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,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。──是他。她疾忙背过脸去,对着橱窗。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。当然,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,对一个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。曼桢却也没有想到,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。总是因为来晚了,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,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。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,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,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。她掉转身来就顺着马朝西走。他似乎也是朝西走,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,想着大概是他。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,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。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,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,三轮车全拥到那边去了。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,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,想穿过马也没法过去。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,竟奔跑起来了。曼桢一下子发胡涂了,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,前面就是一个站头,她就也向前跑去,想上那公共汽车。跑了没有几步,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,越过她前头去了,原来他并不是追她,却是追那公共汽车。

  曼桢便站定了脚,这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,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,到底是不是世钧,因为太像做梦了,她总有点不能相信。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,照到街沿上,光线也很亮,可以看得十分清楚,世钧穿的什么衣服,脸上什么样子。虽然这都是一剎那间的事,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,好象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。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,一点印象也没有,就只看见是世钧,已经心里震荡着,一阵阵的似喜似悲,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,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。

 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边望着,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,世钧却还站在那里,是因为车上太挤,上不去,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。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,他自然是转过身来向东望着,正是向着曼桢。她忽然之间觉得了。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,未免显得太突然,倒反而要引起注意。这么一想,也来不及再加考量,就很仓皇的穿过马,向对街走去。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,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,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,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,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,有一间房间大,像一间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。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,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,倒是煞住了车,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,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,幸而走了没有多少就遇到一辆三轮车,坐上去,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,心里还是砰砰的狂跳个不停。

 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,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。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,她真想死。下起雨来了,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,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。她回到家里,走到楼上卧房里,因为下雨,窗户全关得紧腾腾的,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。她电灯也不开,就往床上一躺。在那昏黑的房问里,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。房间里那些家具,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,也有后添的。在那郁闷的空气里,这些家具都好象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,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。这是她自己掘的的坑。她倒在床上,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。

  忽然电灯一亮,是鸿才回来了。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。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,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,曼桢也从来不去他。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,今天是因为下雨,懒得出去了,所以回来得早些。他走到床前,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,因顺口问了一声: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?唔?说着,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。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,好象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。遇到这种时候,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,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。她躺在那里不动,也不作声。鸿才嫌这房间里热,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,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用。

  曼桢躺在床上,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,依旧可以听见衖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,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,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,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,却听得不甚分明。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,再在这阴雨的天气,隔着雨遥遥听着,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。

  这一场雨一下,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。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,本要打电话给杰民,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,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,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,现在在他那里。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,当下母女相见。顾太太这次出来,一上吃了许多苦,乘独轮车,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,她徒步走了百十里。今天天气转寒,在火车上又冻着了,直咳嗽,喉咙都哑了,可是自从到了上海,就说话说得没停,因为刚到的时候,伟民还没有回来,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,伟民回来了,又叙了一遍,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,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,现在对曼桢说,已是第四遍了。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──沦陷区的自然是不提的。顾太太在六安,本来住在城外,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,早已化为平地了。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。日本兵进城的时候,照例有一番掳掠,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两口子,也没有什么积蓄,所以损失不大。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,就又收复了。她乘着这时候平靖些,急于要到上海去,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,找到一个熟悉上情形的人做向导,便和他们结伴同行,到了上海。

  她找到伟民家里,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,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,作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。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,心中便有些惭恧,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。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母,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,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,变了反客为主,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,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。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,一会儿亲热,一会儿又淡淡的。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,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,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。后来伟民回来了,二人谈了一会。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,不应当马上哭穷,但是随便谈谈,不由得就谈到这去了。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,尤其现在物价高涨,更加度日。琬珠在旁边插嘴说,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,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,伟民便道:在现在的上海,找事情真难,倒是发财容易,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。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。陶太太的意思,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,就使找到事又怎样,也救不了穷。倒是伟民,他应当打打主意了。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,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,也可以带他一个,都是自己人,怎么不提携提携他。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,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,总有点酸溜溜的,不大愉快的样子。这一天曼桢来了,大家坐着说了一会话。曼桢看这神气,她母亲和陶太太是绝合不来的,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,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,就很难弄得合适,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,曼桢没有办法,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。伟民便道:那也好,你那儿宽敞些,可以让妈好好的休息休息。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。

  到了祝家,鸿才还没有回来,顾太太便问曼桢: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?做得还顺手吧?曼桢道: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,不是囤米就是囤药,全是些昧的事。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,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,当下只得陪笑道: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,有什么办法!曼桢不语。顾太太见她总是那样无精打采的,而且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,便皱眉问道:你身体好吧?咳,你都是从前做事,从早上忙到晚上,把身体累伤了!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,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。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。提起做事,那也是一个痛疮,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,婚后还要继续做事,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,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,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,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。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,终于把事情辞掉了。

  顾太太道:刚才在你弟弟家,你弟媳妇在那儿说,要想找个事,也好贴补家用。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,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──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,难道不要花钱吗?……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。说着,不由得叹了口冷气。

  荣宝放学回来了,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:还认识不认识我呀?我是谁呀?又向曼桢笑道:你猜他长得像谁?越长越像了──活像他外公。曼桢有点茫然的说:像爸爸?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,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,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,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。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。

 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。顾太太道:你不用张罗我,我什么都不想吃,倒想躺一会儿。曼桢道:可是上累着了?顾太太道:唔。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。楼铺已经预备好了,曼桢便陪她上楼去。顾太太躺下,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,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的经历。她老没提起豫瑾,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,因道: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,我真着急,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,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,也许可以有点照应。顾太太嗐了一声道:别提豫瑾了,我到了六安,一共他才来了一趟。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,在枕上欠起半身,轻声道:嗳,你可知道,他少奶奶死了,他给抓去了。曼桢吃了一惊,道:啊?怎么好好的──?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,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了一遍,把曼桢听得急死了。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,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,又道:刚才在你弟弟那儿,我就没提这些,给陶家他们听见了,好象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。这倒不去说它了,等打仗了,风声越来越紧,我一个人住在城外,他问也不来问一声。好了,后来日本人进来了,把他逮了去,医院的都给,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,就这么送了命。嗳呀,我听见这话真是──!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,我到底看他长大的!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,可怎么死得这么惨!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,我走那两天,城里都乱极了,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──还不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!

  曼桢呆了半晌,方才悄然道: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,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。顾太太道:他丈人家?我听见他说,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。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,好些人都走了。

 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,他也许已经不在了。她尽坐在那里发呆,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,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,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,皱着眉也没说什么,又躺下了。曼桢道:妈怎么了?是不是有点发热?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。曼桢道: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?顾太太道:不用了,不过是上受了点感冒,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。曼桢找出午时茶来,叫女佣去煎,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,不要吵了外婆。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,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,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。他一掷掷出去,又飞奔着追过去,又是喘又是笑,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。恰巧鸿才进来了,荣宝叫了声爸爸,站起来就往后面走。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,便道:怎么看见我就跑!不许走!他得,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,就光认识他母亲。荣宝缩在沙发背后,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,喝道: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似的?你说!说!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鸿才叱道:哭什么?又没打你!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!

 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,忙赶下楼来,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,便上前去拉,道:你这是干什么?无缘无故的。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: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!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?曼桢一时急气,气得打战,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,只把那孩子下死劲一拉,拉了过去,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,恨恨的道:也不知道谁教的他,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!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,把荣宝带走了,荣宝还在那里哭,那女佣便叫他道:不要闹,不要闹,带你到外婆那儿去!鸿才听了,倒是一怔,便道:她说什么?他外婆来了?因向曼桢望了望,曼桢只是冷冷的,也不作声,自上楼去了。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:外老太太来了,在楼上呢。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,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,因整了整衣,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,随即迈步登楼。

 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,便走进后房,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,他叫了声妈。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,寒暄之下,顾太太告诉他听这次逃难的经过。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,鸿才便向她叹苦经,说现在生活程度高,总是入不敷出。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,诉了一阵苦之后,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,连忙又摆阔,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,五个人,随便吃吃,就吃掉了一笔惊人的巨款。

 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。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。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,便道:妈多休息几天,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,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。女佣来请吃晚饭,今天把饭开在楼上,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,也给她预备了稀饭,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,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。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,眼皮还有些红肿。饭桌上太寂静了,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。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,就像有一片沉沉地在头上,好象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。

  鸿才突然说道:这烧饭的简直不行,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!曼桢也不语。半晌,鸿才又愤愤的道: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!曼桢依旧不去睬他。有一碗脚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,荣宝拣不着,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拣,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,骂道: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!一点规矩也没有!啪的一声,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上,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。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碴子,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,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。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,一句话也不说。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,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。又端起饭碗,爬了两口饭,却有一大块鱼,鱼肚子上,没有什么刺的,送到他碗里来,是曼桢拣给他的。他本来已经不哭了,不知道为什么,眼泪倒又流下来了。

  曼桢心里想,照这样下去,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。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。简直叫人受不了。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,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。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,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。他仰起了头,举起饭碗,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,不耐烦地连连爬着饭,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。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。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,譬如他擤鼻涕总是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,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,短短的哼那么一声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,也不能说是什么惯。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,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,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的痉挛,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,一皱。她没有法子自己。

 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敲着碗底,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,走到后面房里去。顾太太见她走进来,便睡熟了。外面房间里说的话,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,虽然一共也没说几句话,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,但是也可以知道,他们两个人呕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,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。顾太太便想着,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,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,住长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。这样看起来,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,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,大家面和心不和的,非常讨厌,但是无论如何,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,到底心里还痛快些。

 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,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。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,一连躺了一个多礼拜。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,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,只好装作不闻不问。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,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,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很难进言。她自己也知道,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,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。

 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,已经能够起来,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,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,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。顾太太先不肯,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,后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,鸿才跟他很熟的,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,看得也仔细些,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。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,门口停着好些三轮车,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,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,他看见曼桢却彷佛怔了一怔,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。曼桢觉得有点奇怪,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,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,所以他自己心虚。她当时也没有理会,自和她母亲走进门去,乘电梯上楼。

 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,候诊室里坐满了人。曼桢挂了号之后,替她母亲找了一个位子,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,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。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,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,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,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,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坐在他们中间的。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,长长的脸蛋,黄白皮色,似乎身体很孱弱,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,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的旋转着,却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。想必总是她父亲的帽子。坐在她旁边看报的那个人总是她父亲了。曼桢不由得向他们多看了两眼,觉得这一个画面很有一种家庭意味。

  那看报的人被遮着,只看见他的袍裤和鞋袜,彷佛都很眼熟。曼桢不觉呆了一呆。鸿才早上就是穿著这套衣裳出去的。──他到这儿来是看病还是找魏医生有什么事情?可能是带这小孩来看病。难道是他自己的小孩?怪不得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春元,春元看见她好象见了鬼似的。她和她母亲走进来的时候,鸿才一定已经看见她们了,所以一直捧着张不放手,不敢露面。曼桢倒也不想当场他。当着这许多人闹上那么一出,算什么呢,而且又有她母亲在场,她很不愿意叫她母亲夹在里面,更添上许多麻烦。

 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,可以望得很远,曼桢便指点着说道:妈,你来看,喏,那就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,就是那的尖顶背后。看见吧?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,一同凭窗俯眺,曼桢口里说着话,眼梢里好象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。她猛一回头,那人急忙背过身去,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。分明是鸿才的背影。

 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,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,倒是正映出了窗口两个人的动态。曼桢又别过身去了,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,眺望着下面的街道。鸿才在镜框里看见了,连忙拔腿就走。谁知正在这时候,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,把眼睛闭了一闭,笑道:呦,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!她离开了窗口,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,正好看见鸿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,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。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:爸爸你到哪儿去?她这一叫唤,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觉到百无聊赖,这就不约而同地都向鸿才注视着。顾太太便咦了一声,向曼桢说道:那可是鸿才?鸿才知道溜不掉了,只得掉过身来笑道:咦,你们也在这儿!顾太太因为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,觉得非常奇怪,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。曼桢也不言语。鸿才也僵住了,隔了一会方才笑道:这是我的干女儿,是老何的女孩子。又望着曼桢笑道:哦,我告诉你没呀?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认干亲。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,那小女孩也在内。鸿才又道:他们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,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,这孩子闹肚子。──嗳,你们怎么来的?是不是陪妈来的?他自己又点了点头,地说:嗳,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,他看病非常细心。他心里有点发慌,话就特别多。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: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,其实我也好了。

  医生的房门开了,走出一个病人,一个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,叫道:祝先生。轮到鸿才了。他笑道:那我先进去了。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,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害怕,她楞磕磕的捧着鸿才的帽子,一只手被鸿才牵着,才走了没有两步,突然回过头来向旁边的一个女声叫道:姆妈,姆妈也来!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,一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,被她这样一叫,却不能不放下画报,站起身来。鸿才显得很尴尬,当时也没来得及解释,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。

 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,向曼桢看了一眼。那沙发现在空着了,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,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:妈坐到这边来吧?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去,和她并排坐下。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来看。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。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,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─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的感情了,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。她只是想着,他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在外面,或者还有儿子。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,那么假使离婚的话,或者荣宝可以归她抚养。离婚的,她是久已有了的。

 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,尽自盘弄着,不时的偷眼望望曼桢,又轻轻的咳了一声嗽。曼桢心里想着,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,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。她这些年来因为不愿意和人来往,把朋友都断尽了,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,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。两个孩子一男一女,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,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。她想托他介绍,和他们那律师谈谈。有熟人介绍总好些,不至于太敲竹杠。

 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,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。那魏医生大概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,看得格外仔细,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,尽让外面的病人等着。半晌,方才开了门,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。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,那女人年纪总有三十开外了,一张枣核脸,妖媚的小眼睛,嫣红的胭脂直涂到鬓脚里去,穿著件黑呢氅衣,脚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绣花鞋,白缎滚口,鞋头绣着一朵白蟹爪菊。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,便抢先一步,上前介绍道:这是何太太。这是我岳母。这是我太太。那何太太并没有走过来,只远远地朝这边带笑点了个头,又和鸿才点点头笑笑,便带着孩子走了。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,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顾太太闲谈,一直陪着她们,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,又一同回去。他自己心虚,其实今天这桩事情,他不怕别的,就怕曼桢当场发作,既然并没有,那是最好了,以后就是闹穿了,也不怕她怎样。但是他对于曼桢,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,有时候尽量的她,有时候却又微微的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。

 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,自己另雇了一辆车。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,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,渐渐落在后面。顾太太在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,只是碍着春元,怕给他听见了不好。曼桢又元弯到一个药房里,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药,然后回家。

  鸿才已经到家了,坐在客厅里看晚报。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,倒又累着了,想躺一会,便到楼上去和衣睡下,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,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,便叫道:嗳,你来,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。曼桢走了进来,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,顾太太却从枕上翘起头来,见四面无人,便望着她笑道:刚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。曼桢淡淡的笑了一笑,道:是呀,看他们那的样子,一定是他的外家。顾太太叹道:我说呢,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碴子,是外头有人了吧?姑娘,不是我说,也怪你不好,你把一个心整个的放在孩子身上了,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!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?你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点。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。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,心里想曼桢也奇怪,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,真是碰见这种事情,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,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让似的。这孩子怎么这样胡涂。照说我这做丈母的,只有从中排解,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理,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。

  曼桢还有在银钱,也太没有心眼了,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。根本她对于鸿才的钱就嫌它来不正,简直不愿过问。顾太太觉得这常不智的。她默然片刻,遂又开口说道: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,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,我在旁边看着,早就想劝劝你了。别的不说,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,你应该自己攒几个钱。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的吵,万一真闹僵了,家用钱他不拿出来,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。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。她说到这里,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,儿女们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的。

  她又叹了口气,道:嗐!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,真揪心!曼桢把眼珠一转,便微笑道:是真的,我也知道妈嫌烦。过两天等妈好了,还不如到伟民那儿去住几天,还清静点。顾太太万想不到她女儿会下逐客令,倒怔了一怔,便道:那倒也好。一想,一定是曼桢下了决心要和鸿才大闹,要他和那女人断绝关系;这次一定有一场剧烈的争吵,所以要她避一避开,免得她在旁边碍事。顾太太忖量了一会,倒又有点不放心起来,便又道:我可憋不住,还又要说啊,你要跟他闹,也不要太了,还得给他留点地步。你看刚才那孩子已经有那么大了,那个人横是也不止一年了,算起来还许在你跟他结婚之前呢。这样长久了,叫她走恐怕难呢。

  曼桢略点了点头。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,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二姊,顾太太一时蒙住了,忙轻声问曼桢:谁?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,原来是她弟媳妇琬珠,径笑着走了进来。曼桢忙招呼她坐下,琬珠笑道:伟民也来了。妈好了点没有?正说着,鸿才也陪着伟民上楼来了。鸿才今天对伟民夫妇也特别敷衍,说:你们二位难得来的,把杰民找来,我们热闹热闹。立逼着伟民去打电话,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。又笑道:妈不是爱打麻将吗?今天正好打几圈。顾太太虽然没心肠取乐,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,她本人这样有涵养,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些。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,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顾太太打了起来。不久杰民也来了,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,杰民便问:荣宝呢?把荣宝找了来,但是荣宝因鸿才在这里,就像避猫鼠似的,站得远远的,杰民和他说话,他也不大搭碴。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道:今天怎么了,不喜欢小舅舅啦?一个眼不见,荣宝倒已经溜了。

 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后看牌。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,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,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彷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,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。

  她心里筹划着的这件事情,她娘家这么些人,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。她母亲是不用说了,绝对不能给她知道,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,而且要竭力了。至于伟民和杰民,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,当初她嫁他的时候,他们原是不赞成的,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好几年了,这时候再闹离婚,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。本来像她这个情形,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,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,或是完全不予赡养,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,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,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。要是为她打算的话,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。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听见这话,一定要说她发疯了。她以后进行离婚,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,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。她想到这里,却微笑起来。

  鸿才一面打着牌,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,觉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兴似的,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,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。他心里就想着,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,即使有些疑心,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,不打算了。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,得要出去一趟。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,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。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,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,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。向例是这样,主人在外面吃馆子,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,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,把那份钱省下来。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:春元要是回来吃饭,你叫他来,我有话关照他。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。

 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,他们打完了这一圈,也就吃饭了,饭后又继续打牌。曼桢独自到楼上去,拿钥匙把柜门开了。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,她拿出来正在数着,春元上楼来了,他站在房门口,曼桢叫他进来,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,笑道: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。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,而且全是大票子,从来人家给钱,没有给得这样多的,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,像个人似的,出手倒这样大。他不由得满面笑容,说了声呵哟,谢谢老太太!他心里也有点数,想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,还不是因为今天在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,形迹可疑,向来老爷们的行动,只有车夫最清楚的,所以要向他打听。果然他猜得不错,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一看,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,但还是很谨慎的把门关了,接着就他,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,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。春元起初推不知道,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,想必她是到里去找老爷的,他从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,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,另外叫车子走了。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,便笑道: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。不要紧,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。又许了他一些好处。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的,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,当然也有被解雇的。而且春元也知道,她向来说话算话,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,当下他也就松了口,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,连她的来历也都和盘托出。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,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,倒也是实话,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,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,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,终至于同居。这是前年春天的事。春元又道: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,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。这一点,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,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。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,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,倒给她很深的印象。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的亲切,那好象是一种父爱的反映。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。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,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,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。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,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。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。

 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,他也没能够得到幸福。要说是为了孩子吧,孩子也被带累着。当初她想着她自己,本来是带着一种的心情。要是真的,死了倒也就完了,生命却是比死更的,生命可以无地发展下去,变得更坏,更坏,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。

 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,春元已经下楼去了。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。房间里静极了,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的的声响。

 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。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的打他骂他,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。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,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,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,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在外边。固然鸿才现在是有落在曼桢手里,他和那个女人的事,要是给她,她可以他,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,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。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,胜负正在未定之天。所以还是钱的问题。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,不住的绷在手上弹着,一下子弹得太重了,打在手上非常痛。

 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,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,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,各处只有裁人,决没有添人的。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,她还有那种,能够在没有中间打出一条来吗?

 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,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。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──打官司是需要钱的。……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,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。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,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,把孩子劫了去不放。

 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,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,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。鸿才根本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。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,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。自从她嫁给鸿才,她就没有到他们家去过,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激昂过的,竟自出尔反尔,她实在没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。现在想起来,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。从前的事,那是鸿才不对,后来她不该嫁给他。……是她错了。

  《十八春》写了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。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,自幼丧父,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养活。曼桢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,与来自南京的许世钧相爱,世钧深深同情曼桢的处境,决定与之结婚。曼璐终于也嫁人了,姐夫祝鸿才是个暴发户,当得知曼璐不能生育,便日生厌弃,曼璐为了栓住祝生出一条残计……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一晃就过去了,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,而岁月变迁绿树早已成荫......

  他和曼桢认识,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。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──真吓人一跳!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日子过得真快,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,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。可是对于年轻人,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。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,不过几年的工夫,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,彷佛把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。

 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。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,翠芝过门以后,妯娌间不大和睦。翠芝还是小孩脾气,大少奶奶又爱多心,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,也许正因为太近了,反而容易发生摩擦。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,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,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,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,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,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。

 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。翠芝就和世钧说,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,免得老是好象了他们孤儿寡妇。分家这个话,酝酿了一个时期,终于实行了。把皮货店也盘掉了。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,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,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。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。

 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,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,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,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。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,甚至于觉得她处处他,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。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,和翠芝呕气。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,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,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,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,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。她一直想回南京去,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,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,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,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。

 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,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。世钧常常回去看她。后来翠芝有了小孩,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,是个男孩子,沈太太十分欢喜。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。此后不久就回去了。

 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,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,翠芝便是这样,丰满中更见苗条。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,这些年来历经世变,但是她的一直非常平静。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,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。

  这已经是战后,叔惠回国,世钧去接飞机,翠芝也一同去了。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,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,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,空柜台,光溜溜的塑料地板。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,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,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,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,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。两人在当地徘徊着,世钧因道:叔惠在那儿这些年,想必总已经结婚了。翠芝先没说什么,隔了一会方道:要是结婚了,他信上怎么不提呢?世钧笑道:他向来喜欢闹着玩,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。翠芝别过头去,没好气的说道:瞎猜些什么呢,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!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,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,依旧笑嘻嘻的说道:他要是还没结婚,我们来给他做个媒。翠芝一听见这话,她真火了,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: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,他要是要结婚,自己不会去找,还要你替他操心?

  在一度沉默之后,翠芝再开口说话,声气便和缓了许多,她说道: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。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,做一桌菜。世钧微笑道:呵哟,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,叔惠也不是外人,何必这么排场?翠芝道:也是你的好朋友,这么些年不见了,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。世钧道:不是这么说,与其在家里大请客,不如陪他出去吃,人少些,说话也痛快些。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,她大声道:好了好了,我也不管了,随你爱请不请,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?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,被她这一说,倒气得脸都红了,道:你自己面红耳赤的,还说我呢!翠芝正待回嘴,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,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,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,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,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。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,还没复员回来。许太太没跟去,回家乡去住着,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,暂住在她女儿家里。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,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,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。当下一一介绍,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,不说都不认识了。站在那里谈了几句,世钧便笑道:叔惠来信可提起,他结了婚没有?许太太轻声笑道:结了婚又离了吧?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,他信上也没多说。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,他妹夫便道: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。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:是美国人?许太太悄悄的笑道:中国人。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,不过这几年消息,或者情形又不同些,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?他并没有问出口,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,带笑补了一句道:也是个留学生。他们亲家太太便道:是纪航森的女儿。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,但是听这口气,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。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。世钧因笑道: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。许太太道:可不是,谁想到赶上打仗,回不来。他妹妹笑道: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,爸爸又还回不来,急了。世钧道:老伯最近有信没有?许太太道:还在等船呢,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。

  谈谈讲讲,时间过得快些,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。大家挤着出去等着,隔着一溜矮栏杆,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,挽着雨衣走来。飞机场就是这样,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,而又那么平凡,平凡得使人失望,失望得要笑,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。叔惠还是那么漂亮,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,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:叔惠瘦了。你看是不是瘦了?瘦多了。

  没一会工夫,已经大家包围着他,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,跟翠芝当然也这样,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,妹夫他根本没见过。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,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。她跟许太太是初会,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。他妹妹问道:吃了饭没有?叔惠道:飞机上吃过了。世钧帮着拿行李,道:先上我们那儿去。许太太道:现在上海找房子难,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,想给你定个旅馆的,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。他们亲家太太道: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,难得的,热闹热闹。世钧道:你们是在白克?离我们那儿不远,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。翠芝也道:还是住我们那儿吧。再三说着,叔惠也就应诺了。

  大家叫了两部汽车,满载而归,先到白克,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,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。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,就没有下车,料想他们久别重逢,一定有许多话说,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,明天搬过来。翠芝向叔惠笑道:那我们先回去了,你可一定要来。

  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,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,门前有一片草皮地,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,需要有点空地溜狗,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。两个小孩,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,后来有了妹妹,就叫他大贝,小的一个就叫二贝。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,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,吃了一地的粒屑,招了许多蚂蚁来。她蹲在地下看,世钧来了,她便叫道: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,排班呢!世钧蹲下来笑道:蚂蚁排班干什么?二贝道:蚂蚁排班拿户口米。世钧笑道:哦?拿户口米啊?翠芝走过来,便说二贝:你看,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,蹲在地下多脏!二贝带笑嚷道:妈来看轧米呵!翠芝便向世钧道:你就是这样,不管管她,还领着她胡闹!世钧笑道: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。翠芝道:你反正净捧她,净叫我做,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!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,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,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?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。

  她本来腾出地方来,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,佣人还在打蜡。家里乱哄哄的,一只狗便兴兴头头,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,刚打了蜡的地板,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。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:这狗看见生人,说不定要咬人的,记着明天把牠拴在亭子间里。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,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,到他们家里来住着,被狗咬了,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,说他胆子太小,他要是不跑,狗决不会咬他的。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,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。

  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,走过亭子间,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,乱七八糟堆了一地,不觉嗳呀了一声,道: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?正说着,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,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咬得七零八落。世钧忙嚷道:嗨!不许乱咬!二贝也嚷着:不许乱咬!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,没有打中,书本滚得老远。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,还没掷出去,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,道:你看你这孩子!二贝便哭了起来。她一半也是放刁,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。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,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,他要是真的起来,她就又要拦在头里,护着孩子。

 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,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,跟世钧抢夺一本书,便皱着眉向世钧道:你看,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,她拿本书玩,就给她玩好了,又引得她哭!那二贝听见这话,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。世钧只顾忙着把往一箱子上搬。翠芝蹙额道:给你们一闹,我都忘了,我上来干什么的。哦,想起来了,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,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,要黑牌的。世钧道: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,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,也让他换换口味。翠芝道:他不爱喝中国酒。世钧笑道:哪有那么回事。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,还不知道?他觉得很可笑,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,不爱吃什么。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?他又道:咦,你不记得,我们结婚的时候,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?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,她觉得很是意外。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,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。这时候想起来,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。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,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,为了她的缘故。

 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便走。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,回到楼下,不见翠芝,便问女佣:少奶奶呢?女佣道:出去了,去买酒去了。世钧不觉皱了皱眉,心里想女人这种心真是没有办法。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,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,唯恐怠慢了人家,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,何必这样。走到书房看看,地板打好了蜡,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。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,家里搅得家翻宅乱,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。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,天已经黑了,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,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。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,见女佣送晚报进来,便道: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。李妈道:我摆的怕不合适,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。

  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,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,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,两大把花,一条麻布桌布,两听意大利咖啡,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。世钧道:你再不回来,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。翠芝道:可不差点忘了。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。世钧道:不去顶好──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。翠芝道:几点了?应该早点打的。这时候来不及了。又道: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烟。就手去买了点火腿,跑到拋球场──只有那家的顶好了,叫佣人买又不行,非得自己去拣。世钧笑道: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。翠芝怔了一怔,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:你爱吃火腿?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?世钧笑道:我怎么没说过?我每次说,你总是说,非得要跑到拋球场去,非得要自己去拣。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。翠芝不作声了,忙着找花瓶插花,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。到书房里一看,便叫道:嗳呀,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?你反正什么都不管,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?李妈!陶妈!都是些,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!捧着一瓶花没处搁,又捧回客室,望了望墙上,又道:早没想着开箱子,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。世钧道: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。翠芝道:你尽着催我,你怎么坐这儿不动?世钧道:我要不了五分钟。

  翠芝方去打扮,先到浴室,回到卧房来换衣服,世钧正在翻抽屉,道:李妈呢?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。翠芝道:我叫她去买香烟去了。你衬衫就不要换了,她洗倒洗出来了,还没烫。世钧道:怎么一件也没烫?翠芝道:也要她忙得过来呀!她这么大年纪了。世钧道:我就不懂,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,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。翠芝道: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,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,说又能做又麻利,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,没有外快,人家不肯哪。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?世钧道:没看见。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:陶妈!陶妈!有瓶药片给我拿来,上次大贝伤风吃的。世钧道: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?头疼?翠芝道:养花的水里搁一片,花不会谢。世钧道:这时候还忙这个?翠芝道: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。

  她梳头梳了一半,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,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,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。世钧看表道:八点五分了。你还不快点?翠芝道:我马上就好了,你叫陶妈去叫车子。过了一会,世钧在楼下喊道:车子叫来了。你还没好?翠芝在楼上答道:你不要老催,催得慌。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?世钧道:不在我这儿。翠芝道:我记得你拿的嚜!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。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,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,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,也没作声,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。

  她终于下楼来了,一面下楼一面喊道:陶妈,要是有人打电话来,给他袁家的号码,啊!你不知道问李妈。你看着点大贝二贝,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。坐在三轮车上,她又高声叫道:陶妈,你别忘了喂狗,啊!

 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,刚把车毯盖好了,翠芝又向世钧道:嗳呀,你给我跑一趟,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,你给我拿来。不是那只大的──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。世钧道:钥匙没有。翠芝一言不发,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。他也没说什么,跳下车去穿过花园,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,连钥匙一并交给她。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,方道:都是给你催的,催得人失魂落魄。

  他们到了袁家,客人早已都到齐了。男主人袁驷华,女主人屏妮袁,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,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,可说是才貌双全,是个细高个子,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,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。不知道为什么,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,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。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:好久不看见你啦。近来怎么样?忙吧?你爱打勃立奇吗?世钧笑道:打得不好。屏妮笑道:你一定是客气。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……她吃吃笑了起来,又续上一句,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。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。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。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,不过就是庸庸碌碌,一点特点也没有,也没多大出息,非但不会赚钱,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,她很替翠芝不平。

  后来说话中间,屏妮又笑着说:翠芝福气真好,世钧脾气又好,人又老实,也不出去玩。她向那边努了努嘴,笑道:像我们那个驷华,花头不知道有多少。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,所以也就多了。你不要说,不常出去是好些!她那语气里面,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。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,那是的。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。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,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,也不肯服输的。

  今天客人并不多,刚刚一桌。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,还有小孩的保姆。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,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,给主人主母打针,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,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。袁家这保姆就是个兼职,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,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,长得又难看,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。要不是这样的人,在他们家也做不长,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。

  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,吃螃蟹,李太太其事地介绍道:这是阳澄湖的,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。世钧笑道:这还是前天的?李太太忙道:呃!活的!湖水养着的!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。世钧笑道:可了不得,真费事。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,实在跟她无话可说,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,这肥皂到处做广告,因道:我都不知道,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?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:他反正什么都搞。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。

  饭后打桥牌,世钧被拖入局,翠芝不会打。但也过了午夜方散。两人坐三轮车回去,翠芝道: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?世钧茫然道:李太太?没说什么。说螃蟹。翠芝道:不是,你说什么,她笑得那样?世钧笑道:哦,说肥皂。兰心香皂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。翠芝道:怪不得,我看她神气不对。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,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,现在都叫她皂精。世钧笑道:谁知道他们这些事?翠芝道: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,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!世钧道: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?下回你不用听。翠芝道:我是不放心,怕你说话得罪人。世钧不禁想道: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,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,那是那时候跟我好。但是活到现在,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,怕我说错话?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,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,联想到从前的事。

  翠芝又道:屏妮皮肤真好。世钧道: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。翠芝道:我晓得你不喜欢她。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。

 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,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,不能说他的爱情不。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,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。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。但是他现在又想,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,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?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?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。

  翠芝叫了声世钧。她已经叫过一声了,他没有听见。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,笑道:咦,你怎么啦?你在那儿想些什么?世钧道:我啊……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。

 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,道:什么话?你今天怎么回事──生气啦?世钧道:哪儿?谁生什么气。翠芝道: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。你不要赖了。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。世钧想道:是吗?

  到家了。世钧在那儿付车钱,翠芝便去揿铃。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,呵欠连连,自去睡觉。翠芝将要上楼,忽向世钧说道:嗳,你可闻见,好象有煤气味道。世钧向空中嗅了嗅,道:没有。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,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。翠芝道:我老不放心李妈,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。我就怕她没关紧。

  两人一同上楼,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。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,她有点不安起来。在楼梯上走着,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,柔声道:世钧。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,忽道:嗳,我现在闻见了。翠芝道:闻见什么?世钧道:是有煤气味儿。翠芝觉得非常无味,略顿了顿,便淡淡的道:那你去看看吧,就手把狗带去放放,李妈一定忘了,你听牠直在那儿叫。

  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,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,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,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。他把前门开了,便牵着狗出去,把那门虚掩着,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。草地上虫声唧唧,露水很重。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,本来有三分酒意的,酒也醒了。

 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。在那明亮的楼窗里,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。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: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!他也不知道。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,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。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,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。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,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。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,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,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。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,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。

 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,是他哥哥结婚,她拉纱,他捧戒指。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,她看不起他,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。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: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。她常常这样告诉人。

  世钧把狗牵进去,把大门关上,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。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,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。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,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,随手拿起一本,把的灰掸了掸,那是一本《新文学大系》,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,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,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。他信手翻了翻,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,双折着,纸张已经泛黄了,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。曼桢的信和照片,他早已全都了,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,就剩这一封信,当时不知道为什么,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。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,拿着这封信看着。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,回南京去的时候,她写给他的。信上说:

  现在是夜里,家里的人都睡了,静极了,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。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,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,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?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,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。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,自己也嫌啰唆。随便看见什么,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,完全不相干的,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,立刻就想到你。

 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,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,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亲母亲,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,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。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,都是我不知道的。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,又说起你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。我听她说着这些话,我得安慰,因为你走了有些时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,无缘无故的。世钧,我要你知道,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知道,总有这么个人。

 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,就好象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。隔着悠悠岁月,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。他想着:难道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吗?

  下面还有一段: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,写上这么些无意识──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,下面空着小半张信纸,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。他想起来了,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,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,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,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。他忽然觉得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,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,全都想起来了。第一次遇见她,那还是哪一年的事?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!──可不是十四年了!

  《十八春》写了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。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,自幼丧父,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养活。曼桢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,与来自南京的许世钧相爱,世钧深深同情曼桢的处境,决定与之结婚。曼璐终于也嫁人了,姐夫祝鸿才是个暴发户,当得知曼璐不能生育,便日生厌弃,曼璐为了栓住祝生出一条残计……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一晃就过去了,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,而岁月变迁绿树早已成荫......

  他和曼桢认识,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。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──真吓人一跳!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日子过得真快,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,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。可是对于年轻人,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。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,不过几年的工夫,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,彷佛把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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